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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那应该是一个梦,一个梦而已。
即使再清晰如眼前,梦也是虚幻的;即使有血有肉有温度有色彩有呐喊,醒来的时候,一切都已成空。梦中的甜蜜,一般会在嘴角处故意地逗留,甚至还愿意留恋地回味,梦中的疼痛呢?睁大眼睛看看眼前一片漆黑,掐一下胳膊,证实一下这原来是个梦,疼痛会倏忽消去,最多嘴角处留下一朵尴尬的苦笑。
多年来,我一直带着伤生活,我最怕寂寞,因为寂寞的时候,冰川就开始消融,这种伤会复发,疼痛难忍。由甜蜜变成的疼痛是彻骨的,入髓的,刻进心里的。
我试图向一个研究心理学的朋友求救,如果一个人犯了特别重大的错误,又无法挽回,心里总是放不下,甚至可能要忏悔一生,该怎么办?
朋友说,自我救赎吧。舒淇早年当过脱星,她后来表示,要把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起来。衣服脱过了,那影像会一直存在。要穿?怎么穿?事实上,舒淇靠自己的努力现在已经赢回了大家的尊重。
我说,有些救赎是不可能的,有些是无效的,有些是徒劳的,有些仅仅是自我安慰罢了。再说,我即使最终会赢得自己对自己的尊重,但永远也不会赢得另一份尊重了,她已经死了。朋友又说,人生都有一些放不下的痛。每复发一次,都是提醒你给药救赎。即使有些自我救赎是无效的、徒劳的,但救赎积累多了,也会好起来的。一切都会输给时间的。
那份疼痛备受折磨。
一切都会输给时间吗?
二
她真的已经死了。
她死得很彻底,连祭扫的地址都不让我知道。她的态度是决绝,永远。
临死之前,她留给我一封信。
信中这样说,她怀念那个红衣蓝裤马尾巴的年代,那时每一缕风都清新纯净,校园到处是青涩的青春。那时她常常站在教学楼前,一个人静静地读报,她喜欢把报栏里的文章全部读完,无论新闻还是文艺。她喜欢当场背诵下自己喜欢的文字,比如李商隐的那首碧海青天夜夜心。她怀念那些年的阳光里,有布谷鸟的声音和的泡桐花的芬芳。她怀念惠济河的水清澈可见摇曳的绿草,夕阳西下时分,还曾陶醉于河面上跃动的红霞。天空总是那么明净,永远有白云飘来飘去。她还怀念一日三餐咸菜稀汤的露天饭场,以及来来往往路上迎面相逢的羞涩和微笑。她甚至怀念班级里幽默可爱的两个奶油小生,因为他们简单,简单如那段逝去的青春。
她说,她的记忆里,除了课本,就是考卷,还有模糊的未来。
她说她的死不是一种绝望,而是一种否定。
二十多年,是多么漫长!时光之水荡涤出人生多少真纯。她只是不想过于直白,因为裸露的是荒凉与贫瘠,花草掩映下,生命才可能是一片丰饶的园林。
因此,记忆中的塑料皮日记本,扉页上的毕业留言以及相赠时恐慌的眼神;踏雪寻香朝圣般的足迹,笑语嫣然的晚餐,清风微醺中欲缓还疾的自行车,还有东关桥头的十八里相送以及天籁般的那一声嗔怪;那张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侧影,带着新鲜海风气息的一声声问候,她说都已不记得了,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挥一挥衣袖的时候,她脸上泛着光泽。似乎在挣脱什么,其实无能为力。
她对重逢充满了期待。
期待高山之巅的对话。
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。七月流火,她想起那年的高考,以及关于高考的点滴往事。
一把太阳伞,一袭连衣裙,一份恬淡宁静的从容,依稀背着双手的当年满不在乎。
她强调说,就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那个灯火璀璨的夜晚,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死亡。近似放浪形骸的这个人身上,怎么也找不到年龄应有的端庄,或者,是对也许应该称作心灵之约的尊重,被亵渎的感觉几乎激怒了她。但她很快深藏了隐隐的不快,她不再有挑剔的兴趣。即使在走进地狱之门时,她也没有过多地想象什么,她只认为,那应该是这样一个夜晚,对坐山巅,头顶上是灿烂浩瀚的迷人星空。
一夜无眠。她死在一种纯美的想象里。
三
人生也许经常是一种巧合,比如某个具体的片断,会在日后宿命式地再现。
许多年之前了,漫长如若干个世纪,那份绝望与茫然,瞬间控制住了整个大脑,浑身无力,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,轻飘飘的,似乎随时能被风吹散。那时候焚烧的照片和书信,冒出冰冷的火苗,我睁着发呆的眼睛长跪不起。也曾想借助一场痛快淋漓的哭泣,祭奠那份看上去很美的爱情,但最终没有眼泪,也许眼泪所能表达的,都是能够忍受的痛。人生真正的痛往往是空白的,无声无形。
所以,我特别鄙视嘲笑青春的人,还有那些借助青春的名义,故意亵渎生命与爱情尊严的人。我也相信,你现在可以宣泄你的笑,将来的某一天,你会因为今天的笑而哭;你现在可以轻轻地哭,将来的某一天,你也会因为今天的哭而笑。
又是这样一个绝望与茫然的时刻!昨天心中所有的期待、狂热、梦幻,都突然沦陷在这个丑陋的夏季的黎明,仿佛躁动混乱的青春一去不复返。我清晰地看见我的灵魂飞走了,无头的苍蝇一般四处乱撞。在阒静无人的乡间公路上,我象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,胡乱地驾驶着汽车,我真的不知道,我究竟要把自己送往哪里?又能送往哪里呢?
就在这条乡间公路上,也是阒静无人的黎明,也是一辆车,两个人。轻纱般的晨雾,欲晓未晓的天空,相猜的笑语,年轻的心跳。在沉闷得快要窒息的汽车里,穿越的感觉突然而至,细致如米又汹涌如瀑,可我哪里还有勇气接受这份鬼魅般的美丽?甚至,不敢多看一眼那张木无表情的脸。不笑,不怒,不说一句话,甚至屏住了呼吸。那一定是心碎以后的悲凉,浸透心扉的愤怒,欲哭无泪的漠然。我真的好害怕,从来没有过的恐慌使我束手无策。
于是,从那天起,我开始憎恶夏天。我神经质似的畏惧黎明时分的独处,周身冰凉,因为我比谁都懂得,我的心里卧有一个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川。
四
多少年以前,看过一个电视剧,剧名和情节都已模糊了,独有其中一个片断,在脑海里清晰如昨。一个重刑囚犯被处死之前,他的情人到监牢探望,看他最后一眼。情人泪眼婆娑,肝肠寸断,哭诉别离之痛后,意欲献上深情一吻,吻别即将上路远行的心上人。却听那死囚说,我不能接受你的吻。我和你人生相遇,互为知己,多少个春夏秋冬,常有心领神会,从无肌肤之亲。我虽然和你永别,但我要在人生最后的时刻为你守护,守护我心中一尘不染的女神,守护我们之间圣洁的爱情。这样,我的被斩的头颅上,会留下一朵鲜花般盛开的微笑,那是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。
这个细节瞬间震撼了我,有一种力量攫住了我的心。很长的一段时间,我都在反复琢磨爱情。爱情究竟是什么?我们应该怎么面对爱情?婚姻和爱情的关系又是如何?
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的年龄在慢慢变老。我经历了很多事情,接触过很多故事,读过看过形形色色的文学和影视作品,关于婚姻的,爱情的,但是,没有一个具体的记忆,能象那个死囚的临别赠言,让我无法忘怀,回味无穷。
直到最近,我再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的神秘力量以及对待爱情的膜拜态度。
如果说,死囚的临别赠言还只是文学艺术的虚构,那么,你会否定人世间的演绎吗?
她有一个大气磅礴的名字-------天体乐声。她谦虚地告诉我,她其实只懂一点点音乐。她起这个网名,完全是迷恋约瑟夫·施特劳斯所描绘的那种恢弘壮丽与温柔细腻的和谐,宇宙是神秘的、高贵的,任何人都无法改变、阻挡,哪怕是加推。在天体运行面前,人,所能做到的,只有尊重与欣赏。
她信奉爱情,就象信奉天体乐声所传递出的那份优雅平静又激情澎湃的美。
她强调,宇宙也有属于它自己的声音。
她承认她有婚外恋,并且爱得近于痴情。她常常因为这份爱,偷偷地,有时候汪洋恣肆地哭。她说,每次哭泣的时候,她甚至有点喜欢眼泪,因为眼泪是另一种完美。
之所以选择眼泪,是因为她选择了婚姻。她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同样已经有婚姻的他,她无法判断他是否喜欢她,她也不想故意去判断。她说她不会为了这份爱去破坏两个婚姻,因为婚姻和她的爱无关。在天体乐声的背景里,因为爱,所以爱。
老实说,在遇到天体乐声之前,关于若干年前的那个电视剧片断,连我也始终划着一个问号。
而现在,我脑海里有一种美丽渐渐苏醒了过来。
就象一朵开在大自然中的花,风雨阳光,永远展露着个性的、无限的魅力。每当人们经过的时候,它总是吸引着人们去欣赏,去赞叹,花开花落,年复一年,无穷无尽。一旦我们把它摘了下来,插在窗前花瓶里,不几日便会枯萎凋谢,香消玉损。
当你想拥有的时候,实际上是在失去。不是吗?
五
为什么我一直不知道呢?在我驱车疾驰的高速公路上,在我冒了酷热奔赴相隔两千余里阔别二十余年之约时,怎么就没有人告诉我,那将是一场人生盛筵式的葬礼?
也许,生命中注定了的,无法消除。
当我惊喜得不敢相信那个约定的时候,当我因为那个约定激动得彻夜无眠的时候,我把一切都忘掉了。就象她遗书中所说,我怎么会放浪形骸到那个地步?!
是啊,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。我多么希望,多么希望,有人能够提醒我,如何去从容地欣赏天体运行的声音,安静地仰望清澄天宇中繁星点点;我多么希望,多么希望,轻轻地抚摩那朵露珠若泪的花蕾,为生命守护一份永不颓败的芬芳;我多么希望,多么希望,能够和她执手相看,看她的发梢斜拢、画眉深浅,听她眼角皱纹舒展开来的故事;我多么希望,多么希望,希望时光能重新回来,让我和她重新共度那样一个清风沉醉的夏夜,哦,还应该有北旧湖上传来的一片片的蛙声。
一梦醒来,她已不在。留下我一个人,站在人间的旷野,茫然若失。
可是,我终究还要前行的。
这篇祭文,送她远去,同时也为自己打开一扇新的生命之门。我已经看见,门口延伸着一条长长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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